■李慧星
山?jīng)_里,沒有大江大河,卻有一個40來米寬的河口。河口邊很早就有一個古渡口,位于兩山夾峙的河谷間,青黑色的崖壁像兩扇半開的門,河水就從這門縫里擠出來,打著旋兒向下游流去。岸邊歪脖子老柳不知活了多少年歲,樹干中空了大半,卻依然在每年春天抽出嫩綠的新枝。樹根虬結(jié)盤錯,有幾大把根已經(jīng)伸進河里,被水流沖刷得烏黑油亮。柳樹就像一個老人長了滿臉的髯須,老人們稱這柳樹為龍須柳。
渡口的青石臺階被歲月磨得溜光,泛出青色包漿。石縫里長著絨絨的青苔。雨天時,石階會泛出一種幽暗的綠光,像是浸了油的翡翠。臺階旁立著塊斑駁的石碑,碑面“清光緒十四年仲秋重修記”的幾個大一點的字跡尚可辨識,碑文和捐款者字跡已經(jīng)模糊,斑駁難識了。
老艄公就住在渡口旁的低矮瓦房里。房子是祖上留下來的,墻根長滿了紫蘇、薄荷、藿香等芳香植物,夏天時會開出一片淡紫色的小花。屋里陳設(shè)簡單,一張木板床,一個掉了漆的柜子,墻角堆著修補船只的工具。最顯眼的是墻上掛著的蓑衣斗笠,在昏暗的屋里像一只收攏翅膀的老鷹。
村里人說,老艄公本姓陳,年輕時是方圓百里出了名的俊后生。十九歲那年,他和爹擺渡時遇上洪水,連人帶船被卷走了。他為了救父親,被上游沖下來的木頭撞上,把大腿骨撞斷了,仗著自己年輕,體力好,硬是咬著牙爬上了岸。他老父親卻沒有他幸運,三天后在下游十多里處的回水灣找到尸體,手里還死死攥著半截纜繩。從那以后,他就接過了父親的竹篙。由于腳瘸,也一直未成家,單身在這條小河一撐就是五十個春秋。村里人都背地里叫他“船拐子”,但當(dāng)面還是叫他老陳。
老陳特別喜歡吃甜食,有事沒事就從口袋里摸出一粒水果糖放進嘴里,像吸煙人一樣,嘴巴還吧嗒吧嗒作響。當(dāng)然,他的最愛還是黃糖片,不管是在河里撿條死魚,還是抓個青蛙、逮個水鳥什么的,一定會用黃糖片蒸著吃。他還會說:“用糖蒸著吃,最補!”有時人們問他:“死魚都臭了,怎么能吃?”他回答:“臭魚不臭味!”
由于老陳是單身漢,50歲那年,村里就給他安排吃“五保”。渡口的船擺渡,就再也不能收村民的錢了。不過,村里的小媳婦和小朋友坐船,有時還是會送他幾個糖粒子,作為他安全擺渡的獎賞。
某個八月的一個清晨,河水泛著細碎的金光。老陳蹲在船頭補船板,桐油的味道混著晨霧在河面飄散。這時,對岸傳來清脆的鈴聲——是郵遞員老周騎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都響的自行車。
“老陳!老陳!”老周揮舞著一個信封,“王老師家閨女考上大學(xué)啦!”
船剛靠岸,老周就迫不及待地跳上來,差點踩翻放在船板上的桐油罐。“哎喲,小心點!”老艄公一把扶住他,古銅色的臉上皺紋舒展開來。“是那年我撈上來的丫頭?”“可不就是!這是省城師范大學(xué)的錄取通知書!”老周興奮地說,這下你們村可算出了個文化人。
船行至河心,老周突然壓低聲音:“聽說縣里要修橋了……”竹篙在水里頓了一下,老艄公“嗯”了一聲,繼續(xù)撐船。陽光照在他佝僂的背上,在船板上投下一道彎曲的影子。
王老師家閨女離村那天,渡口擠滿了送行的人。這也是小山村盤古開天地以來,村里的第一個大學(xué)生。既是王家的喜事,自然也是山村的大喜事。
姑娘穿著嶄新的碎花連衣裙,辮子已經(jīng)放下來,一頭披肩長發(fā),烏黑的發(fā)梢隨著河風(fēng)輕輕擺動。“丫頭,到了城里好好讀書,以后就不要再回山里啦!”上船后,老艄公破例說了這么一句,姑娘眼圈頓時就紅了。
姑娘叫小芹,她六歲那年在河邊扯豬草,腳一滑,就掉進小河里。岸上的小朋友疾呼:“小芹掉河里啦!快救人呀!”
恰好“船拐子”老陳在河邊。一個猛子下去,像抓小雞一樣,一只手抓著小芹,一只手劃水,三兩幾下就擰上了岸。
后來王老師放暑假回來,還特地煲了一只雞,兩斤肉,一斤黃糖塊,一斤米酒,放了1000響的鞭炮,跑到河邊小屋跪謝老陳。搞得“船拐子”興奮了好幾個月。
船到對岸后,姑娘突然跑回船邊,跪倒在老艄公面前,還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。嚇得老艄公趨步向前,去扶小芹,由于腿腳不方便,一時沒站穩(wěn),竟自己也癱坐在地上。
站起來后,小芹往老陳手里塞了個小紙包。打開一看,是一包黃糖片。她知道他嗜糖,特地買了半斤黃糖片。糖片已經(jīng)有些化了,粘在糖紙上撕不下來。老陳就著糖紙,咬了一塊,一起含在嘴里,甜得瞇起了眼睛,眼角流出了幸福的淚珠。
夏天的暴雨來得又急又猛。那天半夜,雷聲把老艄公從睡夢中驚醒。似乎聽到屋外傳來隱約的呼喊聲,在雨聲中時斷時續(xù)。
老艄公二話不說,抓起蓑衣就往外走。河水急淌,拴在柳樹下的渡船像片樹葉似的上下漂浮。
原來是張鐵匠,他老婆要生了,接生婆說難產(chǎn),得送縣醫(yī)院。
“老哥,這水有點急……”張鐵匠聲音發(fā)抖?!皬U話,下雨天,水肯定急啰,快上來!”老艄公吼得比雷聲還響。
那一趟擺渡,老艄公幾乎用盡了畢生力氣。竹篙幾次被急流沖得差點脫手,又被他死死拽住。硬是一篙一篙撐到對岸。靠岸時,他的手指頭都磨出了血,混著雨水滴在船板上。
三天后,張鐵匠抱著新生的兒子來到渡口,非要讓孩子認老艄公做干爺爺。老人只是擺擺手:“留著勁兒多打幾把好鋤頭才是正經(jīng)?!睆堣F匠只好放下幾個紅雞蛋和一包紅糖塊。
晚秋第一場霜降下時,縣里來了測量隊。他們在渡口上下游忙活了半個月,最后在歪脖子柳樹上釘了塊木牌:橋梁施工,渡口即將封閉。
村里人議論紛紛,有人說早該修橋了,有人說沒了渡船總覺得少了點什么。老艄公照樣每天補他的船,只是話更少了。傍晚,時常有人看見他獨自坐在河邊,從不吸煙的他,對著夕陽卷著喇叭筒,一支接一支地抽煙。
臘月里,老艄公染了風(fēng)寒。起初誰也沒在意,直到他連續(xù)三天沒出現(xiàn)在渡口。村主任帶人破門而入時,發(fā)現(xiàn)他蜷縮在床上,燒得滿臉通紅,手里還攥著半截沒搓完的麻繩。
村里人輪流照顧他。王老師送來退燒藥,張鐵匠連夜打了新火盆??衫萧构牟s一天重似一天。有天半夜,他突然清醒過來,非要自己去渡口看看纜繩系牢沒有。
正月十六那天清晨,老艄公安靜地走了。枕邊放著個小木盒,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幾十張毛票——那是他這些年攢下的全部積蓄,盒底壓著一張紙條,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字:給孩子們買幾顆糖。
老艄公葬在河邊的丘崗上,正對著渡口。下葬那天,全村人都來了。村主任主持了追悼會,王老師念了悼詞,張鐵匠帶著徒弟們?yōu)樗埩藗€嗩吶班子,16個青壯年為他抬棺。下葬后,村主任在他墳前擺了雞、肉、魚三牲供品和一碗新米。突然村主任說:“把他那條破船拖來,連同他用過的蓑衣、斗笠,一并燒給他,隨‘船拐子’作伴去吧?!?/p>
奇怪的是,好多年后“船拐子”的墳前總會有插香、糖粒子、水果供奉。當(dāng)然最多的自然是大塊的黃糖片,有年清明甚至還出現(xiàn)過一束城里才有的鮮花。村里人都說,準(zhǔn)是那些受過老艄公恩惠的人偷偷來祭奠他。
大橋通車那天,村里舉辦了隆重的慶典。彩旗招展,鑼鼓喧天,縣領(lǐng)導(dǎo)親自來剪彩。王老師家閨女也回來了,現(xiàn)在她是城里中學(xué)的老師。
慶典結(jié)束后,人們?nèi)齼蓛傻厣⑷?。夕陽西下時,有人看見王老師的女兒小芹先是到“船拐子”的墳前燒了香燭紙錢,供黃糖水果后,獨自走向渡口。她蹲下身,把一捧新米和一袋菊花瓣慢慢撒進河里。金黃的米粒和菊瓣在波光里浮動,就像天上的星星灑落在河里。
編輯:李健
責(zé)任編輯:張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