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譚績
制圖:何芬
故鄉(xiāng)離我似乎越來越遠了。父母過世,哥嫂常年又在外地,一整年下來,我就很難回到那個小村子里去了。
隨著時間的推移,竊以為對故鄉(xiāng)再也無法寄予深情與惦念,畢竟,過去的時光一去不復(fù)返了??磻T人間冷暖的我,覺得人間世事再也無法激起我內(nèi)心情感的漣漪。可是我錯了!那天,我在網(wǎng)上看到故鄉(xiāng)那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石拱橋的圖片時,猶如遇見故去的老父親,頓時淚灑衣襟。內(nèi)心的冷漠與包裹著的堅硬的甲胄,瞬間被擊得支離破碎!
這洶涌而至的情感,我知道是來自故鄉(xiāng)田園生活的誘惑和召喚,是過往清淺時光烙在心底的記憶,是故鄉(xiāng)對漂泊在外的游子的深情呼喚!
故鄉(xiāng),山多橋多。山,是連綿不絕的青山,高聳入云。橋,有凌溪而過的木橋,也有平鋪而過的石板橋。每次回到故鄉(xiāng),一步步走近這座石拱橋,我就能感受到過往時光森然逼近的厚度與溫度。這座固若金湯的拱橋,伴隨了我生命三分之一的時光。在這一寸一寸的時光里,填滿了我人生的酸、甜、苦、辣、喜、怒、哀、樂……這座歷經(jīng)歲月風雨洗禮的石拱橋已然融入我的血脈,如同連結(jié)母體的臍帶,怎么割舍得了!
這一輩子似乎與橋結(jié)緣。我出生地所在的組叫鞏橋組,村叫龍橋村,鎮(zhèn)叫花橋鎮(zhèn)。上中學在填寫家庭住址時,我將所在的組寫成鞏橋,老師想當然地認為我寫了一個錯別字,特地用紅筆進行糾錯,改成了“拱橋”?!办枠颉贝_實是一座拱橋,因為飽經(jīng)滄桑歲月而又牢不可破,村民一代代稱之為“鞏橋”。
鞏橋不知修于何時,已無法作出翔實的考證。傳說遠古時代,一條修行千年的神龍就是從我們這連綿不絕的大山里出發(fā)的,祖先們?yōu)榱思o念神龍,在神龍出山的地方修了一座拱橋,拱橋所在的村取名“龍橋村”。神龍沿著山谷,穿破石山口飛往山外。石峰倒塌之處起名“石龍口”,穿山而過的巨洞取名“川口龍洞”,雷公擊穿的由山頂直達山腳的圓洞取名“雷打眼”,神龍鮮血流成的小溪取名“龍溪”,龍皮擱置的小橋取名為“龍皮橋”,龍角掉落的地方取名“上角頭”(現(xiàn)叫上古頭),龍尾潰爛脫落,如同綻放的蓮花,其漂浮的水堰取名叫“蓮花堰”。這些與龍相關(guān)的地名,可以連接成神龍出山的一個完整的路線圖,完整的故事鏈條,讓你覺得這根本就不是一個神話。
故事一代一代地流傳了下來,這座石拱橋也成了龍橋村名字的由來。青山此起彼伏,在大山的褶皺里散落著百十來戶人家。鞏橋就凌空跨在自東向西流的小溪上。溪水清澈見底,全是由汩汩山泉匯集而成,一路彎彎曲曲地流向遠方。鞏橋談不上宏偉,跨度大約十來米,只算得上精巧端莊。一塊塊重達幾噸重的條石,通過雕琢打磨,嚴絲合縫地鑲在一起。在石塊縱橫交錯的肌理里,在暗綠的青苔里散發(fā)出一種古樸的韻味。多少次山洪暴發(fā),我曾擔心鞏橋會轟然倒下,然而鞏橋總是安然無恙。
鞏橋如同一彎彩虹,連接小溪兩邊的山里人家,也是山里通往山外的交通要道。橋上留下了山里人家串串的足跡,同時也見證了全村人的悲歡離合。
我小時候,父親總會不時地安排我送些東西去外婆家。每當經(jīng)過拱橋時,我都要在橋上消磨半晌,趴在橋上數(shù)溪水中活潑可愛的游魚,看橋下浣衣的女人在水里清洗印花的被套。稍大一點,在春種時節(jié),我便會跟著父親一道去水田栽秧。我挑著一擔秧苗,邁上鞏橋的幾級石階,會放下?lián)?,抹去汗水,在橋面稍作歇息。再穿過縱橫交錯的田埂,穿過大大小小的溝渠,便來到自家的水田里,體會到了勞動的艱辛。
在夏收時節(jié),青年時期的我挑著滿滿一擔稻谷經(jīng)過鞏橋時,也會放下?lián)釉跇蛏仙宰魍P?,頭頂月光,聽橋下流水潺潺,聽昆蟲啾啾。月夜里,四處一片朦朧,吼上幾嗓子,然后,我再挑著擔子往回走。
我上大學時,父親就是在鞏橋上與我道別的。這是我遠離故鄉(xiāng)去外地求學與父親最為久長的一次離別。父親仔細叮囑我一番后,站在橋上默默地看著我走遠。轉(zhuǎn)過幾道叢林,轉(zhuǎn)過一個山嘴,我還看到那一閃一閃跳動的紅光。那是父親在使勁地吸著香煙,我無法看清父親悲愴的神色,卻可感受到父親心中的不舍。
鞏橋不只是帶給我傷感,有些美也難以從記憶中抹去。春日里,燕子呢喃,橋頭垂柳吐綠,一株桃樹斜斜地掠過橋頭,開得一片粉艷。站在橋上,放眼看去,田地里的油菜開得極盡奢華,如同粉黃的錦緞一路鋪了過去。淡紫的草籽花星星點點地裝飾著田野,而整個村子里流淌著花香的流韻。夏日一到,整個村子里蓬勃著生機的新綠,鞏橋旁邊的瓜棚,全被爬滿的藤蔓覆蓋,一串串細長的豆莢在和風里顫動。在瓜棚底下摸魚、翻蟹、撈蝦,總會給我和小伙們帶來莫大的快樂與驚喜。秋冬里,溪水愈加清瘦,色彩斑斕、形態(tài)各異的卵石在淺灘上一一呈現(xiàn)了出來,也會帶給我們無窮的想象。
橋岸兩邊原來都是低矮的土坯房,后來全換成了紅磚瓦房。自從村里修建了平坦的柏油路,鞏橋就好像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似的,閑賦了下來。村里人多數(shù)在鎮(zhèn)里、城里買了房,橋上走的人就少了。鞏橋猶如孤寂的老人守護著村莊,凄清冷寂地倒映在清亮的水里。藤蔓也從橋面的兩側(cè)恣意地伸展了出來。橋,依舊。流水,依舊。細看橋旁山里人家,似乎不像昔日的故鄉(xiāng),也不像昔日的橋。
回不去的故鄉(xiāng),一草一木都已化作天地之靈氣融進了我的生命里。無論我走多遠,它都會如影隨形地使我魂牽夢縈。因為,在鞏橋的青石板上烙下了我的青春的誓言以及兒時的夢想,連同父親與我離別的悲傷,還有厚重如山的父愛,都永遠定格在拱著背脊的鞏橋上。
編輯:王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