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譚旭日
制圖：何芬
前天晚上，黃泥鋪的表哥在表親群里發(fā)微信，告訴親人們：當(dāng)日下午六點十八分，八舅姥爺去世了。八舅姥爺是外婆最小的堂弟，九十高齡的人離世，算是福壽雙全的人。在村子里，九十以上年齡離開叫喜喪。作為外婆的長孫輩，按照故鄉(xiāng)的習(xí)俗，要在追悼會上辦祭菜，又叫辦汆。
在故鄉(xiāng)，有句俗話：姑舅親不親，三代不隔心；姨表親不親，三代不見人。八舅姥爺?shù)碾x去，這意味著在黃泥鋪與我外婆近親的人全部離去。那種往昔的親情，在親人離世的瞬間，便像煙云一樣飄散開來。二哥看到消息后，及時打電話給長兄和我，商議著辦一次祭菜。這在黃泥鋪，是外親與舅親必要的一道禮行，算是一種祭奠與告別，也算是對至親最后的一種敬畏。
二哥說，八舅姥爺?shù)淖铀媒駜簜€下午披麻戴孝到老家來告喪。外婆生前三個兒子未成年離世，母親作為長女，承擔(dān)了外婆的養(yǎng)老送終。按照故鄉(xiāng)的禮法，我們自然作為外婆的孫輩代孝，自然要親近許多。
小時候，我們常常隨著外婆去她娘家走動。外婆經(jīng)常帶我們?nèi)ニ男值芙忝眉遥坏┯邢彩?，也會去她的堂弟堂妹家走動一番。外婆去世前，我們與黃泥鋪的親人一直走得很近。八舅姥爺是外婆最小的堂弟，比我母親也只大了八九歲。我們每次去黃泥鋪，在白沙礦務(wù)局跑煤炭生意的八舅姥爺特別討人喜歡。但凡有空，他就會帶我們到東湖圩上趕集，買油糍粑，買甘蔗，買荸薺，或到供銷社買水果紙包糖，買桔子罐頭，買麥乳精。八舅姥爺算是黃泥鋪村上敢想敢闖的青年，有點閑錢，也是青年中的佼佼者。
八舅姥爺少年時倜儻不羈，三十多歲后才肯娶親。娶了婆娘后，他帶我們?nèi)|湖圩上的次數(shù)卻越來越少了，但他家里卻總有意想不到的食物，比如說，上海的大白兔奶糖，衡陽的麻餅，耒陽市食品廠的油棗、楊梅酥、寸絲根、烤蛋糕片、豬耳朵片。每次去他家，我們都驚喜而又激動。因為，在改革開放前，這些食物少之又少，一般人家也是消費不起的。八舅姥爺家里的食物，也讓我特別迷戀去他家做客。外婆也懶得管我，八舅姥爺?shù)钠拍镆彩莻€明事理的人，對我也特別關(guān)愛。正是這種親情，讓我們與黃泥鋪的聯(lián)系一直延續(xù)至今。
今夜，二哥再一次打來電話，說禮師已經(jīng)選好八舅姥爺?shù)巧降娜掌?，合了八字后，農(nóng)歷二十三開追悼會，開的是日舞堂，不是夜舞堂，前者是有成就的家庭要整天舉辦追悼會，后者僅夜間舉辦，次日登山。
八舅姥爺?shù)娜桃慌彩切U有名堂，日子過得可以。老大在廣州鐵路局工作，老二在省城長沙從政，老三在耒陽市某中學(xué)當(dāng)副校長，小女則在軍隊院校從教，是一名教授。這樣的家庭，自然將喜喪辦得隆重些。
二哥在微信里列了一個菜單，要一一置辦。在黃泥鋪，一般親人辦祭菜，為七樣。兄弟姊妹間，要十碗葷。雞鴨魚肉，經(jīng)典四樣，配上豬頭、豬肚、豬腳、豬耳，還得配上粉絲、墨魚。水果三樣，俗稱三鮮。雞蛋十個，寓意喜喪完美。置辦好了后，要到屋后的屋背山上摘來側(cè)柏葉，在每件葷菜上插上柏樹枝，寓意莊重哀悼。然后擺上長方盛器——橋杠（又叫抬伙）。
二哥說，為了表示心意，旗、鑼、涼傘從村里祠堂借；樂聲隊要叫上兩列，一支鑼鼓喇叭，一支洋鼓洋號；備好花圈，炮竹，燭火，還有喪事專用的、插引線硝的鐵制炮，還有煙花，再到村子里叫上幾個老者。一場浩大的儀式，從我們故鄉(xiāng)出發(fā)，到達(dá)黃泥鋪。二哥在村里做書記，平常又熱心幫助鄉(xiāng)親，叫七八個幫手的，不難，很快就湊齊了班子。今夜，樂聲班子的鑼鼓喇叭，開始操練起來。因為不論在老家，還是黃泥鋪，我們雖然不同地區(qū)，但民俗卻是相通的。敲鑼打鼓，撐旗打傘，放炮點燈，浩浩蕩蕩把這一抬祭菜送過去，是一個家族的禮節(jié)，也是對一個亡者最后的敬仰。
我忽然想起，事死如事生，仿佛就是在備一桌走親訪友時的飯食，那種以飲食告別的方式，亦是故鄉(xiāng)人對親人最后的告慰。故鄉(xiāng)人講究禮數(shù)，講究吉數(shù)。唯一不同的是，當(dāng)線香點燃，當(dāng)哀樂和鞭炮聲響起，在錢紙點燃的過程中，那種氣息是沉重的，揪心的。
我會想起，當(dāng)追悼會的樂器一響，禮師一開腔，哀樂聲穿過黃泥鋪早春的薄霧，在屋后的山坳里回蕩。線香燃到一半時，起了風(fēng)，連蠟燭都嗚嗚作響，杠橋上的供品被風(fēng)吹得微微晃動，仿佛八舅姥爺回來了，在“享用”祭菜。唯有那搖曳的燭火，讓我恍惚間仿佛看見他站在黃泥鋪對面的山崗上，還是少年時清純的模樣。
這一桌祭菜，不僅送走了八舅姥爺，也送走了一個至親時代。那些關(guān)于愛，關(guān)于少年，關(guān)于外婆，在催淚的嗩吶聲中，一點點遠(yuǎn)去，一點點撕裂，直到飛散得無影無蹤，又無邊無際。
